2.塔尔塔罗斯之城│无伤不哭

这座城池在乌蔹莓丛生的高地上已经屹立了五百四十七年两个月零六又四分之三天了。

乌蔹莓是无比廉价又无比阴险的植物,在地表不懈地蔓延攀爬,阻了其他植物的阳光,扼杀了身边不够坚强的同类,从而牢牢把守自己的地盘。

乌蔹莓团团包围中的城池勉强算得上古老。它的城墙由巨大的石头砌成。城市里的居民都说,这个城市的围墙是由至高的神祇用从塔尔塔罗斯采来的巨大石块垒建而成的。所以,他们是接受了神恩的幸运之子。不过,也正是由于此,这巨大的城墙总是散发出一股沉重逼人的阴冷气息。

城池的主人是位小姐。她终身未嫁,相貌美丽。

这个城池的居民如同野草般换了一茬又一茬,然而,城主小姐却不变如一,她永远保持着年轻的脸孔,一日接一日严肃地凝望着忒萨利亚海。

已经没人能记得城主小姐的年龄了,包括城主小姐自己在内。这使得臣民对她敬畏有加。臣民们说,城主小姐拥有高贵的血统,被神宠爱着。

他们不知道,对于城主小姐来说,存活仅仅是因为滑动的年龄之轮忘记旋转向前,她剩下的全部岁月,不过是等待死亡降临的漫长一天。

此时此刻,死亡终于降临。

太阳已经沉下去,余下的是一片模糊的黄昏。

在城池一间阴暗的卧房之中,城主小姐正躺在柔软的病榻上,对侍女道:“拉上窗帘,留一支蜡烛。我只允许这么亮。”

说完这话,城主小姐又再度出神凝望着房间里的天花板。

在那天花板上镶着一大块海蓝色的巨大琉璃,上面用五光十色的细碎宝石,组合出了精致的星空图案。水晶组成的银河从星空的正中穿过,如同夹杂着巨大水雾的清澈溪流,凝视的时间长了,甚至能听到潺潺的水流声色。

银河远远近近之处,散落着三三两两的星座。那些是巨大的熊,英武的猎户,狰狞的狮子,还有温和的室女。

城主小姐的目光准确地黏在某颗宝石星星上。那是颗不起眼的红宝石。追随着城主小姐的目光,侍女抬头反复端详那星星,仅仅看出它位于一只闪闪发光公牛的右眼上,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它还能代表什么。

城主小姐的长发已经被岁月反复炼染过,脱了以前的颜色,泛着初雪般的洁白光泽。她的脸孔仍旧如同少女般清丽动人,绿色双眸在阴暗的光线中熠熠的亮。不过,本该存在于少女眸中的明亮和天真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阴黑的深沉。

正是这股阴沉让城主小姐美丽的面孔透出一股诡异的气息。

此刻,城主小姐忽然将那阴沉的绿色眼眸移了过来,冷冷地注视着可怜的侍女。

侍女赶紧垂首站好,战战兢兢问道,“清晗小姐,您难道不想再看看天光吗?”虽然,她已服侍这位小姐好些年,但依旧摸不清她阴晴不定的性子。

“不想。”城主清晗小姐有几分烦躁地说,“退下。”

“是。”侍女立刻小心翼翼拉上厚实的窗帘,阻了最后一丝天光,留下一盏摇曳的蜡烛后,惶恐退下去。

当门扉发出咔哒一声严实地合上之后,房间立刻陷入了巨大的沉静之中,只剩下那只猫头鹰座钟红宝石的眼睛左右转动所发出的嘀嗒声。

清晗小姐听着那单调的嘀嗒声,渐渐觉得那枯燥声响的音量正变得越来越大,频率变得越来越快。

清晗小姐将绿色的眸子缓缓转向她的床头,那里是房间里最阴暗的角落,她定定地注视着那个角落缓缓地说:“我想,死亡更适合在黑暗中进行。或许死神是厌恶光明的神祇。”

房间的厚窗帘被刷拉一声拉开了。

“我想你误解了。我无比喜爱艳俗的日。”

 

润泽而愉悦的男性嗓音响起,那突兀出现的男子放开窗帘,重新立在城主小姐的床头。

那是个披着深棕色长发的男子,头发波浪起伏,潦草地在脑后束了根黑带。

清晗小姐怔怔地注视着男子,下意识接口道:“低俗的爱好。”

男子丝毫不在意她的挖苦。

他巧克力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中,亮得如同盛夏的日,在眼眸深处,平稳地燃烧着两朵不灭的双重火焰。男子眼尾的地方,用力刻着几道深深的笑纹,不知男子当年用了多少个笑容才在自己的面容上镌刻出如此深的沟槽。

然而此刻,在铭着笑纹的这张脸孔上却没有笑容,有的仅仅是广袤无边的宁静。

在初一听到那嗓音时,清晗小姐原本阴翳的眸子中突然爆发出两朵亮泽,一瞬间点燃了她熄灭多时的记忆。而当那男子踱着步子来到她面前时,她看得仿若灵魂都遭他吸去一般,半晌回不了神。

那男子似乎早已习惯这般注视,安静地等待城主小姐发话。

好半天,清晗小姐才挣扎着移开了眼眸,打破沉默,轻声说道:“尚若幸运之神仍旧眷顾我,她定会让我做完剩下的事情。”

男子平静地注视着清晗额头上方,回答:“时间尚有一些。”

“能否烦劳阁下替我去地下室的阁子里将我的记忆取出来吗?待那些记忆燃尽,我便是你的了。”清晗小姐说。

男子随即转身朝门走去。

当他轻轻合上沉重的门扉时,清晗小姐才收回黏着在他身上的目光,长长出了口气,在这口仿佛要吐出灵魂的叹息中,夹杂着垂死者的喃喃自语:“死神……死神居然会是这模样……”

 

男子顺着螺旋状的石头阶梯缓缓下行,时不时偏偏头颅,避开从漆黑一团的天花板垂落的冰凉水滴。

地下室就在前方不远处。有薄薄的光芒挤出地下室的石门,绽放在几近凝固的黑夜里,仿佛是留给他的一盏归家的灯。男子觉得那微薄的光似乎在他心上也镀了一层暖洋洋的金色。

他侧身进了地下室。

当脚步踏进门的霎那,男子的容貌开始变化。原本深棕色的卷发突然变得顺直无比,同时进一步加深成为黑色。束发绳再也抓不住滑溜溜的直发,直直坠下去。漆黑的发瞬间披散开来,几乎迷了自己的眼。

男子感到一股欣喜在胸中弥散开来,他拨开挡住视线的头发,寻找那道多年未见的猩红身形。

一扭头,男子便看见红衣女子正倚在一朵燃烧的记忆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无伤!”男子咧嘴笑起来。

“十年没见了吧?”男子靠在九方无伤面前,“这次怎么有空来了?”

“工作。” 九方无伤回答的同时,突然伸手扯开男子的领口,把他的脑袋推向一旁。

在这些年里,他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每次一见面,九方无伤都会检查他是否增添伤痕。他死死拽回领口,“我没受伤……”

九方无伤哼了一声,撤了手。她见记忆构成的花朵快要燃尽,随手又点燃了下一朵权当蜡烛的替代品。

 

*** ***

*** ***

 

魂取师六道渊哭和死术师九方无伤一前一后回了城主小姐的房间。

所有由记忆组成的花朵飘飘悠悠悬在九方无伤的身后,那些花朵干燥皱缩,偶尔撞在一起,发出嚓嚓声。

魂取师一进门,城主清晗小姐就直直瞪着她。当城主小姐看到魂取师的脸孔已不是早先的模样时,她升起了一股巨大的失望,随即而来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君临的王终于扔下整个世界般轻松。

魂取师平静地把身后所有的记忆花朵都推到清晗小姐面前。

 

清晗小姐痴痴看了半晌,喃喃道:“我……多么爱我的记忆,然而,它们似乎总要毁灭我……”

 

“我们喜爱的东西常常是毁灭我们的东西。”九方无伤回答。

 

“能让死神……我是说魂取师,在垂死者前改变容貌者,必定拥有巨大的力量。”清晗小姐转动绿眼,对上九方无伤深沉如潭的眸子,问道,“那么,您是?”

“九方无伤。”

“原来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死术师大人。”清晗小姐幽幽地说,她伸手轻缓地抚摸一朵记忆。那朵干瘪的小花在城主小姐手心里如同水晶花朵般绽放,随着噗的一声,记忆花朵焕发出一圈的瑰丽光芒,不疾不徐地燃烧了起来。

城主小姐推开那朵记忆之花,于是,漂浮的记忆往外荡开去,撞上下一朵,顺道也点燃了它。记忆之花一朵接着一朵燃烧。

那些火焰中的记忆变得越来越炽热,越来越明亮,最终成为压倒一切的光。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在那光芒下原形毕露,无论多么狭小的犄角旮旯都不放过。

清晗小姐被自己的记忆洪流团团困住,几乎透不过气来。房间里流光溢彩,光一阵强过一阵,逼得人的灵魂几乎都要燃烧。

清晗小姐呆望着记忆,泪水从眼眶里滴滴答答滚落下来。

她悄无声息地哭了很久,仿佛全身的液体都从眼眶向外奔腾。她感觉胸中最后剩下的东西正在被那些绚烂的光华毫不客气地烧灼,人就此失去了沉重的内在而一点点变得轻盈,原本留下的黯淡和肮脏也被眼眶中的汩汩而出液体洗去,她感觉自己重新变得素白,干净如初。

 

九方无伤眯起眼试图看清那些凶猛燃烧的记忆,从那刺眼光芒中,瞥见几许莳罗纤细的枝叶怒放在这个女子美丽的眼睑之上,陈旧的羊皮纸上记录着不明爱意,斯卡蒙德河的流水一日脏比一日,以及海勒斯旁海峡湛蓝的海水如何进行绝望的自我毁灭……记忆太过纷杂混乱,令她眩晕,死术师撤回目光,转身推开窗户,吸了口夜间清冷的空气。

“德奥里亚……”身后传来低沉的自语。九方无伤回过身来却见清晗小姐的目光正在逐渐变得涣散,她的散乱的目光路过天花板上的星子时,稍微滞了一滞,随即,她喃喃地说着,“最后一次知道他的消息就是德奥里亚在天空中的时候……”

 

“Aldebaran?”九方无伤想了想。

清晗小姐微微点头,目光落在遥远的地方。她绿色的眸子里渐渐升上来一股灰气,原本在其中流走的光芒开始变得固定,最终变得僵死一片。

“收割吧。”九方无伤退开一步,说道。

魂取师点点头,拿出一直掩在身后的雪亮镰刀。那是一柄千锤百炼的凤凰巨镰,闪烁着刺骨的寒光。刀柄为秘银所制,柄长六腕尺,直径约寸半。凤凰巨镰首端带着锐利的四棱形枪头,镰身带脊,两边薄刃,雪亮的巨镰横于枪头之下,向两侧展开死神的双翼。

正要动手,魂取师又回头问道:“Aldebaran是什么?”

“衰老的星星的名字。快要死去的星星。”九方无伤在回答的同时点燃了女子所剩无几的记忆。

在记忆燃烧的灿烂光华中,魂取师扬起锋利的巨镰,那镰刃划出一道绝美的弧形,镰风带出的迫人压力,力度之大好似要割裂整个世界。淡蓝色的镰刃可以轻易切割开声音或者火焰。镰刃带着一股令人发狂的轻盈,割开灵魂与身躯的纽带。

“奇怪。”魂取师打量这颗悬浮在掌上的透明灵魂,灵魂疲乏到极致,自从躯体脱落的一霎那就蜷缩成卵,陷入深沉休眠。

淡淡的光晕从灵魂深处缓缓一圈圈散出,在那柔和光芒中,混却了细微的漆黑碎屑。那些黑曜石般的碎屑轻轻碰撞,融合,再分离开来。

九方无伤没有搭话,她目光落在极远的地方,突然说,“来了。”

话语刚落,几道黝黑如同墨影的东西便簌簌包裹了他们。那些身形影影绰绰,歪歪斜斜地穿插在城主遗留的记忆之光中,如同先天营养不良的干瘪豆芽被墨染了,贴在纯白的纸上。一股阴森的气息弥漫开来。

魂取师紧张地握持镰刀,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死术师动手了。

他转生的时日短暂,尚且看不清死术师的身形。

在刺眼的光芒中,六道渊哭只能颓靡地挨个儿点数死术师遗留的残影数目。待他数到最后一个时,他发现那不是九方无伤的残影,而是她本人。

那些墨黑墨黑的豆芽躺倒在她脚边的地面上,横七竖八,正一点一点分崩离析在腐朽的空气之中。无伤从外衣口袋里掏了香烟,嗒嗒地点火,随后,她深深吸了一口呼出一股淡金色薄烟。一道清冽的阿达蔓草香气弥漫在房间里,驱散了刚才那些墨豆芽的阴森气息。

最后一朵记忆燃烧殆尽,黑暗正式降临。

魂取师和死术师的身形消失无踪。

余下的是再不能醒来的城主清晗小姐,以及地面上一小截裹在白纸里的烟蒂。

在那卷烟纸上,攀爬着纤细婉约的银色枝条和三瓣花。三瓣花被烧去了大半,孤零零地残败在充满死气的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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