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浑浑噩噩,并不清楚自己属于“天上人”这一种属。
这名字实际是地上人赐给我们的,正如同我们为他们赐名“地上人”一样。
在没有遇到地上人之前,我们居住在灰仆仆、由错综复杂的漫长走廊组成的世界里。
极其单调的世界。
世界布满巨大、延绵万里、没有尽头的纵横甬道,甬道两侧有散乱分布的房间。
走廊是压抑的灰色调,斑驳的水泥墙体开裂剥脱。暗红色与暗蓝色的管线纠集成团从头顶通过。
我自打出生起就居住在这个灰蒙蒙纵横交错的长索状的世界里,每一天,都看着这个世界的裂隙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随时都可能裂成无数的碎片。这种事情大约发生了无数次,我总是在梦见世界变成灰蒙蒙、大小不一的碎片。碎片锐利坚硬,如果划过人的喉咙,会留下又深又宽的创口。
人们被焦虑驱使着往甬道的前端迁徙,往前往前,再往前。
就像所有的梦里一样,我总是那个被遗弃的,当然有可能是我所追逐的就是被抛下,被大潮扔出去,成为那个不合群的,被孤立的遗留物。孤僻的怪物。
我站在黑暗的甬道里,身边不时有人急冲冲跑过往前飞奔而去,我被撞得趔趄。
渐渐地,人们都消失了,孤独和黑暗包裹着我。
在巨大的黑暗中,甬道墙面开裂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听起来像是干燥的豆荚炸裂的声音,嚓嚓嚓嚓。
墙壁的裂缝逐渐变大,它们终于变成千万块碎屑,像锋利的纸片一样纷纷扬扬飘散在漆黑的虚空里。
我等待的或许就是这一刻。我随着碎片一起卷入黑暗中,阴冷的风不知从哪里掠过来,我和那些碎片一起越深越高,这感觉既像是上升,又像是往深渊坠落。
时间时快时慢,漂浮在虚空里会模糊人的时间感,我向我的世界进行着漫长的告别。在告别中,我第一次看清我之前所处的世界。
那是一条绵延数百万里的巨大长蛇。
蛇在蜕去衰老的皮,或者说,它从尾部开始衰老,变得干燥易裂,尘归尘,土归土。极其遥远的地方,蛇的头部呈现某种娇柔的嫩绿色,新生的皮肤覆盖着它的头部并缓慢往身后蔓延。这是一个永恒而缓慢更新的循环,巨蛇不断地从尾部老去崩坏,从头部获得新生。
大蛇永不停歇地在虚空中飞翔,头部永远获得新生,尾部永远衰老死去。
不知道漂浮了多久,我或许睡着了,也可能是从虚空中获得了新生。
当我脚接触到坚实的地面时,我醒过来。身边不远处有数个人影在晃动。他们嗡嗡地交谈,喊道:“看呐,天上人醒了。”
我从灰尘里爬起来,回答:“你们是地上人。”
“这下,我们彼此都有称谓了。”地上人嗡嗡地回答,“跟我们一起走吧,天上人,听说活在天上很危险,终身漂浮,像一片风中的叶子,永远扎不下根来,唯一的结局是被虚无吞噬。”
“难道地上有永恒的安宁吗?”我问他们。
“肯定比天上好。”地上人自豪地回答,他们整齐划一动作迅速地迁徙,分工合作,有条不紊。“我们头上是宽阔的天空,脚下是坚硬的大地。我们不漂浮。”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土地,它灰仆仆的,有细小的裂隙通过脚下,这水泥般的土地看起来分外熟悉。
而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雾气一般的黑暗虚空,那东西按照某种速率向我们前进再前进。
地上的裂纹慢慢增加,逐渐变宽。
“看那里。”我对地上人说,“那东西难道不会吞噬我们吗?从那团虚妄之中难道没有不安诞生吗?”
地上人齐齐回头,然后他们尖叫起来,朝前狂奔而去。
“那东西追上我们了!”他们的叫喊迷茫而毛骨悚然,仿佛第一次正视黑暗和虚空一般,然而整齐划一的奔跑步伐里又带着面对了千百次的熟稔。
我再一次被孤零零地抛下,这或许就是我等待的时刻。
极其缓慢的,地面碎裂开来,这是宿命的时刻,它们终于变成千万块碎屑,像纸片一样纷纷扬扬飘散在漆黑的虚空里。
我变得轻盈,如同一粒尘埃,我意识到我就是一粒干燥的土屑,微不足道的灰。
我和数以万计的尘土一起随着气流漂浮在虚空里,下方一条巨大绵延万里的长蛇逐渐远去。大蛇的尾部衰老碎裂,头部焕发新生。
天上人生活在大蛇身躯某条毛细血管里,活在地上人的脚下。
地上人活在大蛇某块斑驳的鳞甲上,活在天上人的头顶。
大蛇缓慢而永恒地在虚空中飞翔,头部永远获得新生,尾部永远衰老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