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是《梦色十夜录》的第十八个梦。《梦色十夜录》里记录的是一些残缺不全的梦境,它们是残片,是潜意识里的狂风和凶猛的情绪以及欲望。我趁着自己还记得的时,尽可能详尽地把它们一一记录下来。
早晨惊醒了,梦里大约是末世,没有僵尸和怪物,但是一切都开始奔向终点。
我和橘子艰难地求生,我们似乎没有目的,仅仅是隐约知道前进的方向。
几经周折我们来到了人类最后的居所。
那是一个层层叠叠的巨大城市,在那里有等级森严的阶级,其中的领头人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他头发银白,脸和眼睛都圆溜溜的,那人肚子很大很软,腿脚不便有点瘸,(有点像这天中午在拓扑空间遇到的红衣服的人)这个人大约是德高望重,占据了很多资源,居住在城市的核心。
我们是在护城河边上遇见的那个老人的。初一见面他便展露和蔼可亲的笑脸,说看上了橘子,要收他为徒,教授接近道术的法术。
这是可以接受的事情,橘子对于知识并不排斥,也乐于学习一门技艺。
然而在一来二去的教学活动中,事情开始渐渐有点不对劲。一开始是公开授课,参加学习旁听的人不少,然后老者逐渐改变规定,他要求与橘子一对一教学、单独授课,这以后再不能有其他人在场。陆续离开课堂的其他人露出含义模糊的笑容,那笑令人不安。
每次授课后,橘子的精神便下滑一截,他在白日里做事时总是有点恍惚,就像是失去了一段思维和记忆。问起来,他便皱着眉头说人有点疲倦,但具体说不上来倦怠在哪里。
那一日,我照例在野外收集木料。在末世我一直在收集各种木料,桃木,榉木,核桃木和桑木,几乎所有散落在泥里的枯木都是我收集的对象,那些干枯的东西对我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它们仿佛是我的指引,是我的道标。
有些枯木离开地面会收缩成不规则的小球形状,一些则原封不动地维持枯枝的状态,不管是哪一种,我都把它们藏在衣服里,我的衣服口袋像是个贪婪的无底洞,可以放入无限量的东西。
××× ×××
××× ×××
那一日我捡起一根枯木,心头突然发紧,口齿发苦,舌头干涩地黏着上腭,心脏像是突然肿胀肥大,每一次跳动都极其困难。
我丢下怀抱的零散木头,朝橘子上课的地方狂奔而去。
我跑过空无一人的广场,穿过门庭若市的大堂,经过戒备森严的长廊。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其他人似乎看不见我,如同我是空气中的一个轻飘飘的肥皂泡,哪怕是看见也无动于衷、熟视无睹。
我最终来到那扇紧闭的大门前,肿胀的心脏快要从咽喉里呕出去,额头血管突突搏动地快要爆炸。
巨大沉重的门推动起来轻盈得不可思议,铰链润滑,木门悄无声息地朝两侧张开。
我看见橘子一身白衣跪在门后石室的正中央,一束虚弱淡白的光落在他身上。
橘子跪在那里像个祭品,如同一头待宰的羔羊。他紧闭着双眼沉沦在梦中,表情痛苦,脸绷得紧紧的像一块冻硬的白蜡。
那个德高望重的老者站在橘子面前,手掌覆盖在他头顶,他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拼命塞进橘子的身体。
我冲到他们面前。
在我面前是两个无力抵抗的梦中人,老者和橘子都沉浸在我无法抵达的时间和世界里,他们在哪里交换着什么东西。
看到橘子被如此对待,我变得狂怒。
这种愤怒在梦中我已经历了无数次,它和暴力、性欲一起轮番在梦中世界重复出现,我总是被这些激烈的情绪支配。
我从无底洞般的口袋里掏出枯木,它们是桃木,榉木,核桃木和桑木。树枝微微发颤放光,我选中一支尖锐的枯木,它锋利纤长,如同一柄军刀,我高高举起树枝,将它轻而易举地插入老者的胸膛。
穿刺这举动轻松极了,如同把餐刀切入一块果冻,扑哧一声,便完成了。那截树枝把老者穿透,就像用牙签轻而易举地戳过一块松软的米糕。
老者的脸孔剧烈扭曲,原本慈眉善目的面孔变得崎岖可怖,胸口的伤痕开始蔓延,就像一件瓷器逐渐积累裂缝,最终会变成无数碎片。黑色的烟气从他脆裂的皮肤里丝丝流淌出来。
那东西恶心得要命。
从老人身上冒出来的东西慢慢积累,随后组成漆黑的屏障阻挡在我面前。
那东西巨大无朋,是我无法理解的宏大命题,拥有我终其一生都到达不了的高度与宽度,那东西虽然宏伟如同山崖却陈旧腐朽,早该死在时间的坟墓里,不知为何存活至今。
那东西跟我所拥有的世界完全不同,它太老了,早已死了一半,剩下的东西又腐烂了一半。
和那相比,我所拥有的世界太小、太零碎,不成体系,渺小又脆弱,但和那老东西所拥有的宏大陈腐相比,我的世界依旧是鲜活的,尚未开始活,于是也没有死去。
我知道我捡的任何一段枯木都会在适当的时候生根发芽,它们是沉睡的种子,在休眠的时候积累着生命力,直到恰当的时机到来。
时机很重要。
时机到了,一些东西会活,一些会死。
这苟延残喘的东西今日注定要死在我手里。
狂暴的怒气支配着我,我用树枝绞碎漆黑的屏障。宏大的命题在全新的时间面前不堪一击,它们淅淅沥沥碎裂成无数块。
我动作迅速而灵巧,把那些黑色的烟气碎片一片片钉死在地面上,一旦被固定,烟气就只有一种命运,它们只能死去,化成一捧扑簌簌掉落的腐朽尘土。虽然是腐朽之物,对于枯枝来说却是沃土,尘土被枯木一瞬间消化吸收,成为时间的刻度、新世界的奠基物。
待所有尘土消失后,一颗颤微微的绿芽终于突破了枯皮,小心翼翼露了头。
老者怦然倒地,像根烧焦的碳条。
橘子眼睑颤动了半晌总算是醒来,他喘息了片刻,虚弱地开口。
他告诉我那个老人想要夺舍,想要获取他年轻的身体,老人已经成功地把他的知识体系植入了橘子的脑子。我闯进门时,他正在孜孜不倦地把记忆塞进橘子的头盖骨,然而这个行为连同随后的灵魂拔出植入过程都被我粗暴地打散了。
橘子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他扶着剧痛的额头说:“我被迫获得了他的全部知识,但他的夺舍失败了,小猪,我们得离开这里,我得伪装成被夺舍的模样,这样的事情老人已经重复了无数次,每隔一段时日就获取一具年轻的身体灵活的大脑,然后他便抛去衰老的躯壳,重新把控大局。”
“从现在起跟着我,休要妄言,切忌妄动。”橘子说。
他从这可怕的事件中获得了什么,变得与过去不同,但他依旧是属于我的,我也是属于他的。
他冷静地支开那些森严的守卫,那些可怕的士兵又能看见我了。
橘子用苍老的声音说,“这具身体还不够年轻,我需要更好的。”
他有条不紊地给他们分派任务,那些忙碌而凶悍的人渐渐散去了。
我们的路途开始变得平坦。没有人再阻拦我们的道途。
我们最终离开了那个巨大的堡垒,重新站立在荒芜的旷野里。
这里巨大空旷,没有人类居住,世界变得苍茫,四周遍布锋利的荒草和贫瘠的岩石。
我们再次变得一无所有,失去了最后的容身之处,然而我却觉得无比快乐。
我拿出那颗带芽的树枝把它种植在荒野里。
这才是我们的世界,空无一物却又无比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