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随后的那一刻,我逃开了绿眸的女子,进入了身后的古城。” 那巧克力色眼眸的男子继续说道,“尔后,我,经历了一场无与伦比的飓风。”
“您经历过飓风么?没有?太他妈幸运了。”
“当飓风降临到这个古老的城堡中的时候,应该是上午太阳最猛的时候。然而,整个天空漆黑一团,如同夜半三更。我发了疯一样在城里寻找尚未封门的小酒馆,然后把手里所有的钱币全部塞给那个老板,求他让我进去避一日,一日就好。”
“我终于得以跨入一个陈旧的小酒馆时,雷一个接一个毫不停息地轰鸣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蓝白色刺眼的闪电一根接一根地插下来。而城里的那些树……那些树早就化身为妖魔了。那么狰狞可怖的模样,足以让我做一世的噩梦。狂风像巨大的砍刀一样,大起大合地劈砍树木。树木粗壮的枝干噼噼啪啪地从巨大的主干上折耗,落到地上。暴雨打在墙上,窗户被迅速击出一个接一个的小窟窿。我缩在陈旧的小酒馆里,仔细倾听每一片绝望窗户发出的吱吱尖叫。那种声音真令人牙酸。整个城堡在狂风、雨水、雷和电的夹击下哆嗦得快要散架。”
“在这场飓风过后,整个城堡简直成为了流动的垃圾场,尚未退去的污水把整个城市都泡涨了。浊流里漂浮着死耗子、鸟和各式各样的垃圾。黏滞的气息布满了天空。我那时还不知道,这就是瘟疫的味道。古老的街道被倒塌的树木、瓦砾与废墟塞得满当当的。房屋变得东倒西歪,里面还穿插着几根粗壮的树枝。极个别房屋坚定地屹立不倒,不过,它们好比被仔细剥离的骨骼,上面附着的琉璃、小花砖、浮雕等等被一股脑剥得干干净净,剔骨食人鱼的效率也莫过于此。房屋空洞的门窗如同缺了牙的嘴,大张着唇舌,透着一股黑沉的死气。”
“飓风停止后,我来到这个城堡高地上面朝大海的广场。空旷的广场如同墓园一样静寂无声。我久久呆立在那里,呆在静寂中,凝望天空。天空退净了一切杂色,显现出最为纯粹的蓝。然后,在那蓝上,层层叠叠燃烧着金红色的巨大云朵。那些着了火的云朵,连绵无限,一头扎进波光粼粼的大海。世界充满了诗意。我感觉自己如同站立在绝对静谧的世界尽头,那里荒凉无边,然而却壮阔美丽足以震憾最为麻木的灵魂。在那里,一切生灵均已毁灭,太阳月亮和星星一股脑挤在天空里,尚未决定好各自的分管区域,世界回到了诞生之初。”
“当我正假装自己是诗人,体会世界尽头的滋味时,飞鸟好似旋风一般降临了。”
“在城堡的残片上,我看见无数的飞鸟。漆黑的鸟,洁白的鸟,灰色的鸟,鲜艳的鸟。在那自由翻飞的鸟群中,站立着一个女子。白衣黑发黑瞳,美得不可方物,卜鸟的女子。”
“我从不曾知道鸟扑动翅膀的声音会那么巨大,简直轰然于耳,在那上千只羽翼扑棱的声音里,我失聪了。我什么也听不见。我茫然若失,呆立在那当口。然后,我有了一种可笑的感觉,我明知道那感觉不对,但是我依旧无法修正它。我感到,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残破凋零了,荒芜一片,人类几乎灭亡,仅仅只剩下两个人,两个,不多也不少,我和她,毁灭尽头的幸存者,诞生之初的幸运儿。”
“卜鸟的女子不轻浮言行、不近人、不品鱼、不吃蒜,也不沾葱,拒绝一切腥膻之物。后来,我才知道,对于她而言,我亦是腥膻之物,毫无纯净可言,永远也入不得她的世界。”
“卜鸟的女子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承接鸟锐利的爪和喙,在夜间行梦,倾听鸟的言语。鸟飞翔的同时,鸣叫。那叫声或长或短,或急或徐。女子便依照梦的指导,鸟的语言,决定行事的进退,然后开启柔软的唇,用玻璃般硬脆剔透的嗓子告诉人们占卜的结果,告诉人们是否成行。”
男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记得在那日,卜鸟的女子缓缓走到他跟前,如水的眸子轻轻扫过他英俊的脸,落到了他身后无限远的地方,然后,女子用那奇异的透明嗓子问他是否需要占卜。女子说,占卜很廉价,仅仅要五个铜子。她说:“占卜之音从那空中飞翔的鸟中来。灭殁和死亡透过鸟羽间的飓风说,‘我们风闻其名。’天地四季明白智慧的道路,通晓智慧之所在。因祂曾为风定轻重,为水定重量,祂为雨露定命令,为雷电定道路。天地识得智慧,且述说。天地坚定,且探究。”
他聆听着女子的话语,看着那样的女子,注视着女子伸出的布满伤痕的洁白手掌,突然间觉得身体深处有什么爆裂开来。那是一种复杂的情绪。男子无法言说。他仅仅能感受到胸中翻腾的激烈。他急切地需要一个发泄的孔洞。他深知自己不能对这样柔弱洁白的女子使用暴力,于是便选择了言语。
他拂开那女子柔软的手,凶狠地吼道:“别以为你能掌握一切!你其实连自己是否活着都闹不清楚!说什么能预知吉凶,简直笑死人了!你所确知的命运,你所遵从的神祇于我而言有什么用?”
男子指指自己的胸膛,继续说道,“而我,虽然我两手空空如也,可是我对我的生活至少是有把握的!”
女子握紧手掌,瞪了眼盯着他瞧,仿佛看见一头胡乱喷火的怪兽。
“我!”他深深吸口气道,“对我的生,对我的死都有把握。对,你没听错,我是在说死!死又如何?有朝一日,这地上行的所有活物都将一死,无一例外,幸免不了。是,我的确闻到一股阴暗的气息从我的未来向我凶恶地扑来,我知道那便是死气,塔尔塔罗斯的死气,它们将布满我尚未穿越的岁月,即便是这样,我也掌握着它们!”说到这里,男子愈渐激动了,一把拽过女子的手腕,吼道,“而你呢?你掌握了什么?除了这一手的羽毛,这些零碎的伤痕,以及你自以为是地传递的神祇的话语之外,你还有什么?你自以为活着,行事却是按照他人的旨意,你虽然行走,却如同行尸走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女子皱眉摇头,一言不发,试图把自己的手腕从男子掌中夺回来。然而男子却把她的手腕拉得越来越紧,把她限制在自己胸前,最终俯身和她吻在一起。
男子的吻终结于响亮的耳光中。男子愕愕,然后觉察自己吻着吻着便松了女子的手。就在这一霎那的时间里,女子已经退后,那如同旋风一般的鸟群已包裹了女子。男子看见女子的目光如同清冷的月光,径直滑过他的身侧,掠上了天空。
“不敬畏天地的人呐,您积蓄怒气。您若不求自救,必在青年时与污秽的人一样丧命。您当寻路进入宽阔的境地,那时在您席上,必有甘美。不要羡慕黑夜,那是众民在本处被除灭的时刻。您要谨慎,不可看重罪孽。因您选择罪孽,过于选择苦难。”
卜鸟女子清晰的话语响彻晴空。她没再看他一眼,径直消失在翩然纷飞的鸟群中。
男子暗自含恨,即便是他都做到了这个地步,女子的目光都未曾在他身上多停留片刻。而且,男子还知道,从此自己再也无法近她。此外,男子在恍惚和震惊之间,幡然醒悟,明明白白地看到自己的命运之线终于扭曲成团。
“您可曾遇到过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的女子?那股无力感裹了我的灵魂,至此再不消散。那卜鸟的女子我再也抓不住,她即使是行至我的身侧,也好似飘浮在无限远的天边。她与我之间横生着重重叠叠的透明薄膜。无论如何,我也瞧不见她所见的世界。我,多么想成为她,哪怕一次也好,用她的眼来看一次这个世界。”
(注:占卜的段落诗歌来自圣经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