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风暴之风暴结束

光线渐渐变得幽暗而固定。四周一片寂静。

云朵压得低低的贴着海面滑过。繁华的船在海面上招摇。

在看清楚这个世界之后,她轻轻地笑起来。

又是这里吗?真是个缺乏想象的世界。这应该是故事开始的地方。她启口述说。嗓音嘶哑但却柔情如水。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在这里,我要说,我打算把故事的开始和结尾叠加在一起写。既然马尔克斯可以先用梵文书写那部伟大的家族预言,把逢双的韵文用奥古斯都大帝的私人密码加密,逢单的韵文用斯巴达的国家军用密码编写,然后再把所有的事情即一个世纪发生的琐碎事情全部集中在一起,让他们共同存在于一个瞬间,既然在历史上早已存在如此疯狂的写作方式,那么,我把开始和结尾一起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站在船的桅杆旁。看见一朵巨大的云贴着水面朝她飘过来并将她还有这繁华的船一口吞没。

潮湿冰凉的白色云朵,浓厚稠密。

这股湿意令记忆醒转,记忆一直活着。

她清晰地记得,他死后,她就抛弃嗓音,离开这个世界。

在四周寂无声息的时候,她也曾试图开口说话。然而声音痛苦而布满尖锐的荆棘。荆棘的小刺让她血流如注。从此,她封闭语言,孤寂地上路。故事的开头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所以,说到这里,应该正式介绍一下,他,这个温柔的嗓音,这个激烈的感情漩涡,已经不存在,他原来早已死亡。

呼啦一声响,那块儿巨大的潮湿云朵离开了船只。

她的视野在一瞬间脱离白色的模糊,变得清晰难耐。

船便从死亡中复苏了。萨塔拉的曲子在潮湿的海风中时断时续地飘动。

她走进船舱,眼睛灼灼闪亮。

舱内十分阴暗。舱灯关着。宽敞船舱的天花板上悬着一只古早的吊扇,吊扇节奏固定地旋转着,把原本就稀缺的光打得更加零碎。舱内还摆设着各种花草。在花草的背后,商人们嘈杂地挤在一起。他们热切地讨论问题。主体繁杂,涉及到生意、战争、美食和艳丽的女子。她对他们的话题不感兴趣。因为她知道,如果,这个是故事的开始的话,那么很快,厄运就会降临。

在故事开始之前,她和他都在这条船上。在那个时候,她是个年轻的女子。而他是她年轻的未婚夫。她眼睛的色泽没有现在这般深。那时的她就是一片透明的天空。所以,眼眸清澈闪亮。

他们将于那个秋季结婚。于是,有了一个舞会。就是在那个舞会上,一切便嘎然而止。然后,一切从另一个起点又再度开始。

她的七重纱幔在此时此刻是漆黑的。

女子看着船舱,唇微微地抖。

一个酒醉的商人跌跌撞撞地经过她的面前,看了她一眼,用黏稠的嗓音说,你在担心什么呢?脸色如此苍白?

问话没有回答。于是问话便跌落到木质的地板上,变得僵硬,灰暗,最终死去。

女子沉默地裹着黑纱。等待那个凶猛的嘎然而止。

女子听到有涛声来来回回地响。那冷重的潮一下一下地拍打在她的胸口上。

女子记得在这一天,她与他一起跳舞。他们不断跳舞。布鲁斯舞曲、探戈舞曲、狐步舞曲相继演奏着。在一个接一个的舞步中,他们互相靠得那么紧,到后来简直就成了一个人。

女子看着那场曾经存在的舞蹈泪流满面。沉积了太长时间的泪滴显现出深红的色泽。女子记不太清晰一切是如何结束的。女子只记得,在他怀里时,她听见远处有嘈杂的响声,然而她不想听见除了他心跳之外的任何响声,于是那些嘈杂便过去,但不久,又出现了另一阵全新的嘈杂。不过,那些嘈杂的声响与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在舞蹈中,他们出神地凝望着对方,一直那样,世界上回响的轰鸣声全然消失,在他们周围是一片寂静。他们旋转,世界凝固,或者世界旋转,他们凝固。死亡便在这个时刻到来。他的死经历了一秒钟,足足一秒。他在她面前猝然死去。连说一句 [这就是死] 的时间也没有。他突然一下斜倒在她身体上,他血肉模糊的左前臂跌落到木质的甲板上,滚落很远的距离。她从肉体的重量上,从灵魂的沉寂上发现他死了。

世界就是在那一刻开始呈现诸多面孔的,就是在那一天,世界开始变得这一天与那一天不同。从此之后的每一天,女子都可以是死去的,也可以是还活着没有死的。女子记的在那一天,在男子猝然死去的前一刻,他对她说,我爱你,直到我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见,直到死的到来。

女子记起自己没有回答男子的誓言。

女子沉默。

然后有刀光出现,有死亡降临,有世界分裂。

女子记得他是死于突然出现的海盗刀下。

但是,女子想,或许他是死于由她巨大沉默造成的心脏破裂也说不一定。那个时候她的确沉默了,就如那个时候突袭的海盗的确出现了一样。

涛声全然消失,取代它的是震耳欲聋的杀声。

女子从阴暗的船舱探出大半个身子来,看见挂着骷髅旗帜的海盗船正紧贴在这艘繁华的船只上。

海盗就像那天一样,不懂得事先给他们拜会的主人递交拜访的帖子,便突然出现在他们享乐的船上,人数之多就如同袋子里的沙子。那些浑身毛茸茸,散发着恶臭的海盗挥舞着大刀,就着萨塔拉舞曲,踏着疯癫的舞步,穿梭于惊恐的商人之间,利落地削掉弱者的半边脑袋。火枪不时呕出一团铅灰色的硝烟,丢出一颗子弹,射穿一个人的头颅,或者是在木质的舱板上砸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

脏兮兮的木头屑子飞溅到空气中。

哭泣、叫喊和惊恐联合起来使空气来来回回地震动。

女子将身子缩回船舱,重新裹紧身上的七重纱幔。沙幔已经恢复往日的色泽,这代表存在于女子身体中的回忆已经燃烧殆尽。

女子又回归了自我。回到了死一样的静谧之中。

女子缓缓推开船舱的门,轻盈地步入血腥、硝烟、泪递、汗液、吼叫和木头屑子中。不过,这一切已与女子无关。

女子听不到任何声音。

女子觉得世界无比宁静。悄无声息。

甲板猛烈地摇晃着。船开始朝女子的右手边倾斜。女子转过头,看见身后一个胡子拉碴的海盗正对她高高举起明晃晃的大刀。

就在等待大刀落下的这个短暂时刻,女子听到了碰痛碰痛的声音。这是心脏跳动的声音。是她的心脏跳动的声音。在漫长的时间里,她的心脏从来没跳动过。这突如其来的跳动使她急迫地回过头去搜寻。

甲板上的一个所在,原本一直非常阴暗,似乎被阳光遗忘。这时,这个在女子晶亮的目光下,这个阴暗的所在渐渐显现,虽然非常缓慢,但却有条不紊。有一个黑衣的男子存在于这个阴暗的角落,此刻,他正被女子灼然有力的目光照亮。男子的左手衣袖空荡荡、轻飘飘的随着海风舞动。男子正周旋于海盗之中。海盗钝重的攻击让男子不断地跃起后退再后退。有剔透光泽东西从男子的唇际跌落,女子睁大了眼,努力辨认。女子看到那是温柔而沉静的歌声,是寂寞的歌声,是撕心裂肺的歌声。

在飞溅的木头屑子和横飞的火枪子弹中,女子的目光如同触手般抚摸到男子的躯体,男子陡然转过身来,躯体悬浮在空中,纯蓝的眼眸长久凝望着女子。

女子和男子之间出现了一场没有说出口的对话。

这种对话偶尔也会出现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比如,当一个人用力望着另一个人的时候。这种对话是有缺陷的。因为,这是单向的对话,陈述的双方往往并不了解自己在述说什么,也不清楚对方把如此有力的陈述向自己掷过来的理由,当然对于对方企图用陈述在自己身上种植什么结果也一头雾水。不过,这些缺陷并不妨碍陈述的存在。因为陈述并不在意结果。陈述在意的是陈述本身。

女子说,我到处在找你,我到各个面貌的世界里去找。可是我总也找不到。每次当我感觉我找到时,我都抬起头望向你存在的地方,可是只发现我身前身后都空空如也。你死后什么也没有留下,你的面貌、形骸,你的一切的一切都没有留下。你本应该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你应该带着饱经风霜的容颜,带着你的狂野和克制,带着你的粗暴和温柔,如同带着你的行李一样,留在我身边。

男子说,我一路都陪着你。虽然在一段时间里,你看起来非常可怕,非常神秘。你不知道我多么担心你迷失在那些艳丽的世界中,忘记我,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曾经存在过。你看着我,目光却透过我,落到我往日的影子上。我多么憎恨我的影子。他使你看不到此刻的我。我随着你一路挣扎至此,我就像早已沉到海里,随着汹涌的海流投入一条长河。我一直在等待,等待你感觉疲惫,并试图回头寻找记忆的灰烬。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但是你却如此平静,你带着你永恒不变的年龄、你光泽美丽的脸孔、你的悠游放任、你惊人的超凡,一直向前,你从来就只有向前这一个方向而已。你不回头。你望向任何地方,唯独不回头。凭借着燃烧记忆,你终于走到了这里。现在记忆已经燃烧殆尽,在这短暂的一瞬,我们终于再度相遇。

没有说出口的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

胡子拉碴的海盗挥舞在空中的刀落下,明晃晃的大刀透过女子的身体,将女子面前的一个商人如同切冬瓜般剖成两半。

女子完好如初。

女子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女子都忘记,她早已死了,就在男子死去的那一天那一刻。

男子已经穿越海盗的舞蹈来到女子身边。

女子轻巧地将手放进男子仅存的右手掌里,望着男子安静地绽放笑容。

于是,他们再度起舞。萨塔拉的舞曲还在继续响,不知道是哪个坚定的乐者,如此强悍,在明亮的刀光中持续着演奏。同萨塔拉一起流淌的,还有海洋,海浪的声音如雷般轰鸣,在听觉中,海浪席卷了他们。他们似乎已经不是在船上跳舞。他们是在海洋上跳舞。在柔软的波涛下跳舞。在云朵与云朵之间跳舞。在大片大片金色的柳穿鱼间跳舞。世界绕着他们的舞蹈飞速旋转,改变面貌。但是,他们看不到世界。他们只是安静地,互相凝望着跳舞。对于他们来说,这一切都硬邦邦的充塞在时间的暖流之中,这一切又把时间都凭空挥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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