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破碎记忆│无伤不哭


男人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缓缓抬起头颅。

深棕色的长长卷发随着他的动作波浪起伏,杂乱无章地散在肩上背上。

男人听见空气里有滋滋做响的电磁波音,可怕的声音。

他侧耳专注聆听了半晌,发现那不过是时间垂死之刻的挣扎声。

他的时间在身边丁丁点点地死去,而寻常人的时间尚在流淌。

男子眼中所注视的世界,与我们看到的不同。

在寻常人眼中,一切都是活物,一切都带有意图。

而男子则选择性地进行着没有理性的过滤。比如,他把时间和死亡过滤除外,让它们入不了他的世界。

在他身侧,时间垂死。

时间在死亡之刻翻腾扭曲,生生逼出几分丑陋来。时间即将被漂浮的虚幻虫子啃噬清理干净。那些肉眼无法识见的虚幻虫子,巨大多肉,贪婪无比,它们胃里沸腾着强烈的腐蚀性酸液。被酸液腐蚀的时间痛苦异常,嘶哑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哀号。

那刺耳的嗓音如同钝了锯子,来来回回折磨纤细的听小骨。那是锤骨、砧骨和镫骨。它们伏贴地趴在耳膜后面,脆弱异常,随时都可能会断裂,使世界从此以往静谧一片。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然而,男子除了单调的滋滋声之外什么也不曾听见。他亦看不见时间的挣扎扭曲。时间的痛苦呼号无论如何也传到不到他的场所。无论是通过空气还是通过骨头。

时间在气喘吁吁之余,徒然发现,自己早已在一秒之前死去,在漂浮的虫子胃里化为可疑的浆液,成为剧毒。

男子神色安详,带着几分懵懂。

对于男子来说,这个狭小的世界除了那令人烦躁的滋滋声之外,寂静异常。

××× ×××
××× ×××

一滴汗水顺着男子的脸孔缓慢往下滑动。

闷热的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屋内十分阴暗。

男子记起来了,他在一家廉价的小旅馆里门厅里。他厌恶自己睡觉的小房间,常常来这个略为旷阔的小门厅打发难熬的时间。
他睁着迷朦的眼缓慢打量昏暗的房间。他迟缓地注视着这个不曾属于他的、空阔而宽敞的房间。

男人困惑地思索,在这个世间,真正属于他的地方是在哪里呢?恍惚间,他忆得自己曾得了那样的处所,可惜,在转念之间,他又丢失了它。
房间里的灯关着。

在角落里,有一架钢琴静静地站立,上面铺着薄雪一样的银色尘埃。钢琴边置放着一大盆热带宽叶植物。植物生得茂盛,喧嚣地怒放着艳丽的花朵,张扬,热情。

男子面前支着一个画板,上面是尚未完成的图画。在破碎的构图中,勉强能看出有两张截然不同的女人的脸。

在男子子头顶上一个旧式的三叶吊扇缓慢地转动着,发出轻微单调的嘎吱声。

除此之外,死一般的静。

男子静默地坐在布满灰尘的房间里,等待不祥的降临。

××× ×××
××× ×××

在炎热的空气中,男子看见金砂般的尘埃在光柱中上下纷飞。这个光柱从窗口跌落到他的脚下。照亮他一半的灵魂而让另一半持续黑暗。

那明亮的光柱并不完整,被一具逆光的人形遮去了大半。

男子费劲地眨眼,这才发现有人坐在窗棱上,安静地注视着他。男子眯起巧克力色的眼眸,试图辨别那人的脸孔。然而,光线给那人滚了一道烫金般的边儿,他仅仅能辨别出那人与他一样,也是卷发。

“您……是谁?”男子迟疑发问。

他的嗓音仿佛是将一枚圆润的瓷碗在静谧的空气中大力摔得粉碎般,凭空炸裂了静谧。嗓音的碎片从他口中飞溅而出,狰狞地划破了沉默,刺耳异常。男子愕然捂了耳朵,苦恼皱眉,无法忍受那股割裂的痛楚。

逆光的人形沉默片刻,微微歪头,轻声启口道:“先让我发问,好么?”

那是一道润泽温和的男音,无端包裹了男子的破碎嗓音,抚平割裂的静谧,使一切变得温婉,变得能够忍受。

“好……”男子低低答。

“你记得自己的名么?”那逆光的人形轻声问道。

“我叫……”男子答着答着便犹豫了,“我……叫……叫……”

那逆光的人形耐心等了大半晌也没等到男子的答案。那人也不气馁,换了问题继续问道:“那,你记得自己如何到这里的么?”

“似乎……我经历了漫长的时间才到这里……”男子迟疑地答,他晃晃脑袋,感觉自己是在浓厚的大雾中前进的盲者,四周影影绰绰布满他熟知的景物,然而他不论如何用力,却都只能抓得两手空虚。

“记得最初是从哪里开始的么?”逆光的人形很是耐心,再接再厉地问道。那润泽的嗓音好似一道温暖的阳光,缓缓穿透男子的浓雾,传递到他的魂间。

“……城……古老的城……”男子仿佛陷入梦中一样,喃喃自语着,“裹着重重森林和乌蔹莓的城……在那里,我遇见了两个女子……”

“啊啦,是了……就是在那座城池之外,我遇见了她们……一个与另一个。”

男子的话到了这里,突然变得流畅。一个句子接着下一个句子如同小鱼儿一样欢快地从他的口中跃出。

男子无法合上自己的嘴,也不知道下一个句子会是什么。不过,他并不在意。他觉得封闭已久的灵魂终于找到了一个针眼儿大的突破口,他不能停止,他一定要倾吐。他要把胸中那些闷堵的东西一个接一个抛出去,否则它们就会成为剧毒的物,浸透他的魂。

男子说:“对。两个女子。她们既相同又相异。她们,她们是同一颗灵魂的一体两面,是水面之上和水面之下,是镜子的这一面与那一边。第一个女子是巫师,第二个女子是鸟卜师。她们抓住了我,正如我亦捉住了她们一般。”

“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在外面流浪了。流浪者。对,我是流浪者。您知道流浪者么?不知道?知道?哟,哟,您可真不简单。”

“平时,我们隐藏得极好。我们绝对不会让人觉得我们是流浪者。我们有各式各样的伪装,就好像用漂亮的府绸掩盖肮脏皮肤上的湿疹一样。啊,您笑了。虽然我看不清,但是我能感觉到。您也知道,喜欢说风凉话的人自己也不是单纯的。请您务必同意这个观点。您同意?实在是太感激了,您真是位称职的听众。”
男子滔滔不绝地述说。

“嗯,好了,让我们再回到话题上来吧。我们说到哪儿呢?哦,对了,掩盖。我们什么都做。从小偷到圣者。不过,那些可不好做。要让人们相信你,需要勇气和脸皮。我两样都不够格,于是我打算作一个工匠。画匠。您看,在这里,我依旧在画画。”

说到这里,男子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他面前挂满蜘蛛丝的苍凉画布。

男子的动作温柔无比,好似在抚摸情人的脸庞。

“对了,那一日,我也是在画画,我打算用那画来换取未来几天的生活费用。我画了整整一日,后来实在倦得不行,靠在古堡外的一棵树下歇了。等我醒来,第一个女子便在那里了。”

男子说到这里,顿了下来。

他记得在他醒来时,夜幕已经沉沉垂落。女子端坐在阴影最为浓厚的地方,悄无声息,只有绿色的透明眸子在无边的夜色中熠熠闪亮。

男子清楚地记得自己注视着那对眸子,静默了很长时间。他感到,在静谧的阴影里,光线在改变,气息也在改变。

在昏暗的夜色中,男子发觉女子绿色的眼睛里有光涌动,晶莹透亮。即使四周如此黑暗,他仍旧能清晰地看到女子明亮的眼眸。

男子吸了口气,接下来说道:“我看见那绿眼的女子伸手在她面前轻巧一晃,她眼中的火焰便滑落到柔软的手掌之中。在一瞬的暗淡之后,女子绿眼中的火焰又变得炽热而灼烈。她垂下眼睑,把那朵火焰放入身边流淌的小溪流中。火焰从女子洁白的指尖灵活地跳进水中,很快随着流水到了天的尽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燃烧的记忆啊!我从未曾见过有谁能攫取记忆的花朵并把它们点燃。于是,我问那女子她可是巫师。然而那绿眼的女子却说她早已忘却她是什么人了。”

“女子说罢,晃一晃她素白的手腕,便点燃了我的欲望。”

“你知道男子的欲望么?不知道?您可真是个奇特的人。”

“是的。我在肉体方面有着稳当的乐趣。相当稳当。您看,我生得一幅迷人的好皮相,再者我身量修长,体格健硕。所以,想要勾搭上谁,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我和为数众多的人发生一夜情。有时候是女子有时候是男子。您别露出如此惊讶的神情。所谓流浪者就是这样。我们孑然一身,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从不感觉寒冷。而肉体的贴近能带来温情。哪怕仅仅贴近一夜。不同的夜晚,我和不同的人狂欢。我们把身上所有的铜板银币都换成美酒。我们纵饮,喝着刀子一样割人喉咙的烧酒,吃金黄色的鲱鱼,整夜整夜跳舞,疯狂亲吻。老实说,这使我厌倦又满足。人啊,就是卑贱又空虚的生物。我告诉你啊,先生,当我疲倦到极点的时候,我仿佛知道了世界的奥秘。这感觉稍纵即逝,所以我不得不重新和不同的恋人狂欢。”

“不不,我们谈的当然不是爱情。你不觉得只要死亡才能唤醒我们的爱情吗?当我们的恋人被埋到地下,满嘴黄土的时候,我反而觉得自己与他们的感情突然接近了,几乎变成了爱情。”

“不过,老实说,我并不沉湎其中。我也知道许多男子因为情场失意或者因为孤独无伴而变得不知所措、长吁短叹。但那是属于衣食无忧者的独权,是他们的无病呻吟。作为流浪者的我们没有这样的权利。对于我们来说,下一顿饭的着落比下一个温暖的肉体重要得多。”

“让我们回到前面的话题上来。我对她升起了欲望,向她伸出手去,对她展露我自认为最为迷人的温柔微笑,对她说起了甜言蜜语。您知道爱情的甜言蜜语吧?不知道?总之,就是‘ 我对你一见衷情、你触动了我的心弦、你就是那个我一直在找的人、我绝对会成为你的人、我会爱你一生一世、我会保护你、我永远也不会背叛你、我会照顾你把你当成我的小心肝儿’等等等等诸如之类的言语。当然,您不能说得如同背书般那么简单,您得往其中投入感情、声情并茂,让自己都相信那谎言是真实才行。在这方面我相当有心得。”

“不管怎么说,那女子闭上眼,接受了我的触碰。于是,在树阴下,我们激烈地翻腾在一起,气喘吁吁,欲仙欲死。但是,即使这样,我也不爱她。我以为我不爱她。您知道,我并不相信爱情。所谓的爱情,两三百年才会发生一次。其他的时候,出现的不过是顶着爱情外壳的虚荣或者寂寞烦闷而已。而我的爱情还有待发明。”

“不过,您不要误解,以为我是无情的人。实际上,我极容易动情落泪。不过,我的落泪是针对的是我自身的感慨,我爱的是我自己。您明白我的意思吗?不明白?嗯,我该如何告诉您好让您知道?这样说吧,我,生来便拥有美丽的肉体,因此,我自身就已足够美满和谐。我爱的就是这样的自己。我的爱情生活中唯一现实的不过是肉欲而已。我只是在流浪中寻找泄欲和征服的对象。这对我的身体很有好处。我就是这样的人。这样堕落的人。这样说,您能明白吗?还是不明白?好吧,我们放过这个话题。”

男子叹气,然后继续往下述说。

“就在我们死死纠缠在一起,汗湿的身体紧密相贴时,女子突然睁开眼,抬起潮湿的脸孔,把她绿色的眼眸准确无误地对准了我的眼。您知道那是怎么样的眼神吗?剔透如刀,深如古潭,不起一丝波澜,完全不见一丝情欲。看着那双宁静的眸子,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一只发情的猴子,是一头畜牲。在那沉静的眼眸前,我不由得战栗,我感觉自己浑身赤裸(我的确也浑身赤裸),娇弱如同裸露的珊瑚虫。我失去了我栖身的阴暗巢穴,失去了我的府绸,我的掩盖。我变得懦弱不堪。在她的眼光注视下,我感觉自己在不断后退,后背已经贴到了两百腕尺之外的古老石墙之上。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已经在精神上成为了她的俘虏。我多么害怕这种情形发生在自己身上!”

男子说道这里顿住了,他抬头看着逆光的那个人形,问道:“您与女人打交道多么?您知道这种想法的可怖么?”

那道人形在金色的光芒中极其缓慢地摇头。

男子又自顾自地说将下去。

“我看见在女子潮湿的面孔上,有若隐若现的微笑存在。对于我来说,几乎所有的微笑都是残忍的。于是我抓起衣服跌跌撞撞离开了女子。尽管我步伐不稳,衣衫零乱,但是我仍旧毫不犹豫,决不回头。”

男子说到这里胸口涌上来一股陈年的痛意,他扭住自己胸口的衣服,微微仰起头,深吸了口气,问那逆光的人形道:“可是……可是……可是……女子那笑却刻进了我的灵魂。在此后的短暂岁月中,她时时出现,不停地注视着我,剥夺我的掩盖,使我懦弱,让我痛苦,您可知那后悔噬咬灵魂的滋味?”

男子把那口深吸进肺叶中的气尽数吐了出来,异常费劲地说:“我,在那股连绵不绝的悔恨中,咬伤了自己阴郁的心灵。”

逆光的人形没有丝毫动静,似在细细观察男子。

当男子的眼眸对着光亮时,可看出是明亮的颜色,巧克力一样润泽的深棕色。那漂亮的巧克力色的眼眸正在变得越来越明亮,其间堆积着亮晶晶的柔软的东西。

“然而在随后的那一刻,我逃开了绿眸的女子,进入了身后的古城。” 男子抹了把眼睛,说道。

“尔后,我,经历了一场无与伦比的飓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