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并不知道他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浩劫,女子只是不声不响地垂着头,缓慢走路。
就像此刻一样。
失去红色潮水的世界正在改变形态,世界逐渐变得透明,并以女子站立的地点为圆心开始旋转。女子看着世界在高速的旋转中失去存在感,变成灰蒙蒙的一片,留下的只有平行运动的速度线。
女子听到他的歌声被撕碎了,变成残片卷进疯狂旋转的世界中,最后成为齑粉。
歌声的粉末在旋转的过程中,脱离了世界的漩涡,进入风暴最中心处女子所站立的场所。粉末轻巧地碰撞在一起,发出悦耳短暂的歌声。歌声纷纷扬扬地飘扬在空中,渐渐落了女子一身。
女子对这些粉末不闻不问,对他痛苦的呼号也无知无觉。
女子站在风暴的最中心安静地仰望晴朗的夜空。月亮端正地坐在深蓝天空的中央呕吐清辉。一朵朵月光慢悠悠地飘落到女子周围。女子看到地面上还遗留有陈年的月光。这些月光的花朵变得坚硬如铁。新的带着清香的月光在女子的目光下簌簌地往下坠落。天空中很快就布满这种洁白的花朵。新的花朵停留在旧的花朵上,花朵们层层叠叠地积累起来。逐渐形成深远的芬芳道路。洁白的道路以女子的脚为起点,开始无限衍生。
这条蜿蜒柔弱的道路打乱了世界的风暴。世界的漩涡频频在道路上撞得头昏眼花。当世界终于停下旋转时,道路已经延展到遥远的地方。世界发现当他停止旋转的一刹那,一切都改变了。
荒野几经世事更迭已经成为海洋。深蓝的海洋。洁白的道路轻悠悠地漂浮在水面上。
女子迈出优雅的步子,带动身上的七重纱幔像水一样流淌。于是,停留在女子身上的那些歌声就消失了。
女子缓慢地行走在洁白的道路上。
漫长的陈旧道路,优雅地穿越天堂和地狱,不知还将蔓延向什么地方。
没有锐角的海潮一波一波冲刷而来。带着沉稳的唰唰声。月光花朵铺就的道路在海潮中摇摇晃晃。女子一边缓缓行走,一边轻轻摇摆。
她想象在柔软的海底,就在她的脚下,巨大的座头鲸缓缓接近,再慢慢离开,曲线优美的尾拉着长长的水纹。座头鲸在这种优雅的缓慢中一边游弋一边哼唱只属于鲸的歌曲。美妙的歌曲。
她想象死在海里,是怎样的情形。壮丽而惊心动魄的海底,是再好不过的葬身之地。嘈杂的同时宁静无比。柔软的蓝色海水,用来做裹尸布是再美不过的。在斑斓的珊瑚之间。她的形体凝固,脸上冻结着蓝色的微笑。很快,这微笑便被海水中锋利的各色小嘴啃噬干净。
然后会有一串串银色的梭子鱼,还有带着宝石蓝和孔雀绿的天使鱼成群结队地在她漆黑的眼眶间穿游。用尖利的嘴小心触碰一下她雪白的骨骼。也许,会有好奇的寄居蟹把她空旷的头颅领去尝试着布置成为宽敞的新穴。寄居蟹大约会觉得这颗头颅过于空泛,不适合居住。然后,它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她的头颅。
于是,于是,她站在月光的道路上微笑着幻想,她的头颅会在海水中起起伏伏,最后垂直坠落。在漫长的坠落过程中,经历飘摇的日光,打乱无声的深海鱼的群居生活。头颅经历漫长的坠落后,会停留在柔软的海底沙土之中,被时光腐蚀,变成晶莹的沙砾,和泪水融为一体,混合进入深蓝的海水中。在这个深度的海水会变得非常非常之蓝,直到蓝得发黑为止。
这样真好。死去之后,便和大海浑然一体。死得如此巨大,如此洁净。她微笑。
海水突然激动起来,朝天喷射出高大的水柱,好似海底火山爆发。这些蓝色火焰般的水柱使死去的大海重新复苏。水珠缤纷退却之后,女子看见无数海龙林立。
海龙们有漆黑细长的身体。眼睛是猩红的色泽。和那些冷血的兽一样。
在月光的清辉下,海龙异常安静。他们张着狭长的红眼,冷冷地与女子遥远对望。
女子觉得自己不是脚踏在海面之上,而是行走在影影绰绰的林荫道间。
时间在这种恍惚的对望中悄然流失。女子清晰的神志迅速退去,换上的是一种鉴于疯狂和崩溃之间的恍惚状态。这种状态随时可能激化。
一尾海龙毫无征兆地仰空长啸。声音神圣空洞。
然后,那一尾嚎叫的海龙猛烈地把身躯像鞭子一样狠狠甩到月光花朵联结而成的道路上。剧烈的震荡波浪一样从道路的这一端迅速奔流到那一端。于是整个道路如同疼痛的蛇一样扭曲成团。女子在道路上站立不稳跌落到海水中。深蓝色的冰冷刺激得女子打了个激灵。
那悠长的龙啸激发了其他海龙。他们纷纷仰天长啸,然后用身体狠狠抽打道路。这是他们的游戏,既伤害自己,也伤害月光。
海水在海龙的嬉戏中掀起一层高过一层的银色巨浪。浪就这样层层叠叠地铺上了晴朗的夜空。
月光的道路慢慢碎裂了。还原成一朵一朵硕大的花朵。银色的花朵在海面上散开来。
女子漂浮在花朵的旁边。七重沙幔吸饱了水,柔弱地绽放在她身躯周围。女子看见在这些疯狂的海龙中,有一尾至始至终都没有任何行动。那一尾海龙沉默地站立在海平面上,安静地看她。那只海龙有透明的蓝色眼眸,如同没有污染过的纯蓝天空。海龙定定看着她,神色悲戚。她发现这一尾海龙左前肢少了半截。她发现这一尾海龙的眼眸和他的一样,纯蓝如水。